作家、資深文學編輯馬各(本名駱學良),今年九月十六日因呼吸衰竭辭世,享年八十歲。馬各曾任《新文藝》周刊主編、聯合報副刊主編、民生報副總編輯;擔任聯副主編時,規畫聯合報小說獎,設立「特約撰述」制度,鼓勵年輕作家專心創作,培育新人無數。他與作家丁樹南因寫作結識,五十餘年來,兩人通信從未間斷,傾談對文學的熱情、對人生的見解……馬各生前細心收藏,竟達一千餘封!這是丁樹南寫給馬各的最後一封信,表達他對馬各無限的敬意與哀思。
馬各:
那一天近午時分,我從外面回家,老伴迎面就告訴我,你的另一半久芳適才來電話說你已於當天上午九時往生了。我不信。我用顫抖的手打電話給久芳,對方以低啞的聲音證實了這驚人的不幸消息。馬各,對於我,你的噩耗何止「驚人」。我的心整個淪陷了。世界彷彿也變得不一樣了。因為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你存在的世界。
現在,我的手邊正攤著你最近的一封來信,字跡還是那麼工整,用字遣詞還是那麼一絲不苟。你在信上對我談了很多,從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談到你戒菸後如今「聞到菸味都會窒息」,如今你上館子「一定要選(1)全面禁菸(2)如果是二樓以上,要有電梯(3)不去火鍋店。」你還以「病友」(我也罹患輕度的肺氣腫)的立場對我提供了不少「心得」。滿滿的四頁稿紙,你幾乎什麼都說,就是沒有對我說「再見」。馬各,你叫我怎麼能接受你業已撒手人寰的事實?
記否前陣子我才對你說過:「一個人最好別活得太老,否則總難免會眼看著一個個老友離你而去。每走掉一個,你就要心痛一陣,日子也變得更難捱,倒不如自己先走,讓別人去心痛……」。確實近年來我每隔一段時日就要「心痛」一次。不過我總以為我比你年長,同時我的健康也並不理想,他日「心痛」的必然是你而不是我,又怎想得到你竟性急地搶先了一步!你本已是我僅餘的一位可以無遮攔地傾吐心聲的老友,如今連你也棄我而去,精神上我已接近「一無所有」,馬各馬各,你教我情何以堪!
你我相交始自青少年。你十六歲,我十九歲。我們都已經開始試著寫作了。你小小年紀卻人小「志」大,居然獨資編印了你此生第一本刊物《絲絲》。事先你託一位朋友向我邀稿。我把一篇長約兩萬字的小說給了你。感謝你重視它,讓它佔掉刊物的三分之二篇幅。我常說編《絲絲》是你少年時期的一樁「壯舉」,而你的回應總是負面的居多,甚至斥其為幼稚無知之舉。你不知道你的「幼稚無知」曾給了我多少鼓勵,也讓我在文學的路上邁進了一大步。直到晚近,你才對你的《絲絲》有了比較正面的說法。你在七月一日的來信中說:「編《絲絲》唯一的收穫是因為它而有了我們一輩子的友誼……一個人的一生裡,像我們一樣超過六十年的情誼應該不多見吧。」
其實,你我初次相見是在來台以後,地點是南部中華日報社。當時我本不知道你在該報社,只因北部的一位朋友好意想介紹我認識在該報服務的俞棘先生,我持著介紹函走進報社的大門,遇人就問俞先生何在,他說俞先生目前不在報社,我託他轉交介紹函,並報了自己的姓名,不料對方一聽就緊握住我的手不放,原來這個「他」竟然就是你。當下彼此都大喜過望,一見如故,其時正值午餐時間,你就歡歡喜喜地拉著我一起到報社的食堂去用膳了。從此我就成為你宿舍的常客,也才知道你是於民國三十八年六月來台,適逢《中華日報》招考編譯人員,你報考了,憑著你過去在大陸《南方日報》和《大匯報》的兩年編報經驗,你以第一名優異的成績被錄取了。若非如此,你我能否相見,何時相見,也就難料了。不是嗎?
你的宿舍位於報社二樓,那是一間面積不及四坪,窗子臨街的斗室。由於當時你兼編該報的《新文藝》周刊,且在文壇上廣結人緣,那間斗室便經常成為文友們的聚會所。也就在那斗室裡,你在當時出版條件困難的情況下,憑一己之力,編就一本厚達六百多頁的《自由中國創作小說選集》,網羅了民國四十年前後的優秀小說近五十篇結集成書。就我所知,那是台灣光復以來第一部有分量的文學作品選集。馬各,我稱其為你青年期的另一「壯舉」。
至於你中年期的「壯舉」,則應推眾所共知的你主編《聯副》後於民國六十五年首創的「小說獎」了,此一台灣光復後史無前例的創舉,帶動了文學獎的風氣,歷年來不知有多少「文壇新秀」通過各種各類的文學獎脫穎而出,源源不絕。馬各,誰能否認這是你對台灣文壇的一大貢獻呢?
你年輕時豪邁不羈,不拘小節。你曾對我說「花錢本身就是一種享受」,本著這種心態,你每月領到薪水,先扣留下一個月的伙食費,然後就出去花錢,直到把錢花光,餘下的日子就躲在報社裡足不出戶,等著領下個月的薪水。你這種一無所羈的豪放作風直到婚後才趨於收斂,再往後甚且趨於拘謹而判若兩人了。這也許得歸因於你晚婚,而自己小時缺乏家庭溫暖,基於補償心理,所以格外顧家愛家。尤其對兩個孩子你更愛護得無微不至。你寫下不少表達父子親情的文字,結集成書的有:《孩子與我》、《斗笠貝‧扳機魨及其他》、《春到七美》等三冊,前者已有大陸版,後二者都屬於「偕子同釣」的系列文字。釣魚是你此生最大的樂趣,獨釣樂,偕子同釣則樂上加樂。在《春到七美》的自序中你說:「如果不是冥冥中有誰把我的婚姻安排在四十歲,我怎麼可能在這個年紀享受到觀音口海灘替孩子們擋風、大香蘭磯石上看他們津津有味的吃我分給他們的五花肉滷蛋的樂趣?」馬各,你這短短幾句話已讓人充分體會到你無盡的父愛,以及你偕子同釣的無窮樂趣了。
另一點值得我稱道的是你對文字處理的嚴謹和執著。你要求自己也要求作者一字不苟。有一次你文章中「扒」字被編者改為「趴」,你就氣忿難消。二十年前你我受隱地之託共編五十五、五十六兩年度的短篇小說選,有時你會為了作品中的一詞半句和我在電話上討論老半天。當年你和林海音先生一度共掌《純文學》的編務,對作者的文字也偶或有歧見,雖然最終還是順從了林先生的意思,但你仍會為之久久不釋於懷。你最令我感佩的是,民國六十六年我有一篇小說發表於聯副,你為我刪掉其中幾個字,令整篇小說的氣氛為之改觀。後來這篇拙作入選了《六十六年短篇小說選》,馬各,你功不可沒。
你四十四年元月離開《中華日報》,四十五年七月才進入《聯合報》,其間你曾去高雄中學教書,去嘉義《台灣日報》擔任過短期的編輯主任。你進入《聯合報》後你我就通信不斷,直到晚年,雖然彼此都覺得寫信已成為一種負擔,但仍然固定每月來往一封。我知道你一直都保存我的去信,我曾數度請你將其付焚,你都不肯;你說你保存我的信不是為我而是為你自己,因為它們無異是你的日記。去年我曾問你究竟保存了多少封,你說一千多封。
一千多封!馬各,連我自己都嚇一跳,我很難相信歷年來自己竟然有那麼多話好對你說。明知我這最後一封信再也進不了你的「藏信」之列,但我還是不能不寫,忍不住一定要寫!現在,我寫好了。馬各呀馬各,請告訴我該往哪裡寄你才能看到?

【2005/10/13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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