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早春的清晨還有一層淡灰的薄霧。父親陪我走出家門。
三分鐘到派出所對面,在堂姊夫開的小店前等車。
從永定坐台西客運到西螺,十分鐘。
轉公路局汽車到斗南,二十五分鐘。
在斗南火車站坐縱貫鐵路慢車到台北,七個小時。
父親給我一隻鄉民代表會送的咖啡色提袋,裡面放了一支鋼筆,一篇剛寫好的小說〈一把青花花的豆子〉,一本筆記本,一疊稿紙,幾本書,以及裝在信封裡的二千元。火車內人不多,我把裝了幾件換洗衣物的紙箱放在座位旁,左手擱在紙箱上,右手緊抱著提袋,很快就睡著了;昨晚我興奮得幾乎沒睡呢。
下午四點到達台北火車站,坐三輪車到徐州路的台大法學院。馬各和門偉誠在那裡等我。
「報名都快截止了呀,」馬各焦急的說。
我趕緊去報名,選了三堂課︰修辭學,英文文法,理則學。
辦好手續,法學院的紅磚樓房已沉浸在淡金的暮色裡。
「妳今晚住在哪裡﹖」門偉誠關心的說。
「還不知道呢,」我說。
「那就住我家吧,」她說。
那天是一九六四年三月八日。我與馬各、門偉誠第一次見面。
門偉誠和我同年,一九六三年育達商職畢業,沒再上大學,以第一篇小說〈湖上〉獲得《文星》雜誌小說徵文第一名。我讀虎尾女中高二時獲《亞洲文學》小說徵文第一名﹔高三畢業,為了參加文藝營而放棄大學聯考,但在文藝營結業時獲得小說創作第一名。馬各則比我們年長十多歲,那時在聯合報做編輯;已在高雄的大業書店出過一本散文集《遲春花》;在台南的新創作出版社出過短篇小說集《媽媽的鞋子》和散文集《提燈的人》。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三日林海音因「船長事件」被迫離開聯副,馬各曾代編兩個多月;門偉誠和林懷民都是當時的作者。懷民那時讀台中衛道中學,父親林金生是雲林縣長,放假日他回斗六,偶而約我去縣長公館聊天聽古典音樂;馬各、門偉誠、隱地,都是他的筆友;通過他的介紹也成為我的筆友。
選擇三月八日婦女節到台北,後來被一些人解讀為女性意識的出發。作為女性,怎麼會沒有女性意識呢﹖然而最確實的原因很單純︰那天是台大夜間部補習班報名的最後一天。
2.
門偉誠家住通化街一四0巷的通化新村。她父親是陸軍中校,在國防部上班,分配的眷舍只有一個大通間,放了四張床,一家六口同住,另在外面搭個棚子炒菜做飯。她那時在大直海軍總部做接線生,下了班忙著談戀愛看電影,總是很晚才回家,沒再寫小說。
到台北的第二天,我就把〈一把青花花的豆子〉寄給《皇冠》;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在《皇冠》第一次發表小說,這是第二次投稿。通化街有二十路公車,我每天搭去衡陽路,然後穿梭在重慶南路的書店之間,站著享受免費閱讀。台大夜補班的課一周三天,站著看書站累了,我就走到省立博務館,坐在那棟古樸典雅的維多利亞式大樓的台階上,看人,看風景,胡思亂想要寫的小說,時間差不多了就穿過新公園,漫步到徐州路的台大法學院上課。
過了一個多禮拜, 馬各說已託他的房東太太幫我找好了房子,三坪大的房間一月二百元。我去通化街口買了一張竹床,請老闆讓我和這張床一起坐他的馬達三輪車,搖搖晃晃到了永和鎮竹林路十七巷十三號;房東一家四口住樓上,我住樓下前面的單間,後面是浴厠、廚房和餐廳。馬各和他的同事韓漪住在對面巷,鄰著打造了竹聯幫威名的勵行中學與溪洲市場,房東張先生一家是上海人。我去市場買了一些日用品,馬各和韓漪來看了之後說,「沒有椅子,坐在哪裡寫﹖」回去合力搬了一隻有扶手的籐沙發椅給我。
坐著那隻籐椅,伏在竹床書寫,我的職業寫作生涯就那樣開始了。三月三十日到四月十九日,在中央副刊發表了三篇小說;五月一日出刊的《皇冠》登出了〈一把青花花的豆子〉;五月十六日又在中央副刊和中華副刊各發表一篇小說;六月十九日,《皇冠》的平鑫濤先生與我簽了五年的基本作家合約;見證人是瓊瑤。那份合約書,是平先生親自以鋼筆寫在五百字一張的《皇冠》稿紙上,薄薄的兩張,八項條文,力透紙背,大約七百五十字。
七月號的《皇冠》,正式公布了基本作家辦法︰「說得具體一點,這辦法有些類似歐美的經理人制度,站在作家的立場上,為他們作一切最好的安排。使他們把一切困擾,交給我們,使他們可以把整個心力,溶匯入作品;我們也將邀請基本作家們定期小聚,或野餐,或郊遊,或茶會,或彼此交換心得……如果有生活上或臨時的需要,我們願意預支稿費及版稅。」平先生讓我每月預支六百元稿費,付了房租還有四百元吃飯生活。
《皇冠》公布的第一批基本作家,共有十四位︰司馬中原、尼洛、朱西寧、季季、段彩華、茅及銓、桑品載、高陽、張菱舲、華嚴、馮馮、魏子雲、聶華苓、瓊瑤。他們不是已享盛名就是文壇前輩,只有我未滿二十歲,只發表了幾篇小說﹔而且是唯一的台灣人。這種機緣和幸運,是我離開永定來台北時,未曾夢想到的。
3.
永定村的李家是大家族,族人密如蛛網。像我這樣讀完全縣最好的省立女中,不考大學也不出去做事,常有熱心親戚來家裡說媒,不然就是一出門碰到三姑六婆,一個個雞婆的問道︰「啊妳每日在家寫什麼啊﹖」眼睛直愣愣上下打量,彷彿我在家做著什麼不該做的事。
在家寫什麼,哪裡說得清楚呢﹖小說寫的,不就是人世的牽牽絆絆,說也說不清的一些事嗎﹖如果說得清楚,也就不必字字書寫了啊。
一九六四年二月下旬,我在報上看到台大夜間部補習班的招生廣告,遲疑到三月初,把那張廣告以及發表過和未發表的小說拿給父親看,對他說想再去台北讀些書,自由寫作維生。父親十四歲就去東京讀書,比我更早就走得更遠。他理解了我,立即答應了。父親是六兄弟的老么,在東京有兄長族親照顧;我是父親七個子女的老大,決定到台北的那天,還不知道晚上住哪裡呢。但他放心的讓我走出永定的蜘蛛網絡,去到陌生的台北都會,做一個自由的人,一個自由的寫作者。
在台大夜補班修的三門課,最吸引我的是自由主義大師殷海光教的理則學。殷先生那時是台大哲學系教授,四十五歲,滿頭灰髮,穿著白襯衫米黃長褲,教室講桌上頭懸著一支細長的日光燈,照得他的身形愈顯瘦小。他說話急促略帶金屬聲,講課時不苟言笑,神情有點疲憊,下了課收起書本就走,大概覺得我們只是慕名而來,並非真的想鑽研學術精髓。殷先生娓娓而談的那些演繹,歸納,論證,邏輯,雖然條理明晰,我卻總不能專心聽進去,漸漸感覺枯燥,一個多月後因為去文星上班,就沒再去上課了。可見要做殷先生的學生,也得要有些慧根啊﹗
不久殷先生開始受政治迫害,一年多以後離開台大;一九六九年因胃癌辭世。然而我始終懷念著日光燈下娓娓而談的殷先生的臉孔。他教的那些理論雖然枯燥,卻讓我學會用邏輯的眼光看待人世;演繹,歸納,論證,不至因迷惑而軟弱。
那是我最大的收穫。

4.
「難道整天寫作妳都不覺得枯燥嗎﹖」
是的。那時的我的生活,除了寫作,再沒有更讓我覺得入迷、刺激、有趣的事了。而且皇冠有時安排聚餐或郊遊,可以和那些前輩作家吃飯聊天,聽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文壇掌故,那種樂趣也是從寫作衍生而來的。有一晚我們在新台北飯店聚餐後,散步去附近的聶華苓家聊天,那時她和媽媽及兩個女兒住在松江路的《自由中國》宿舍。閑談之間,才知道曾與她在《自由中國》共事的殷先生,結婚前就和她們同住在那棟日式房子裡。如果不是因為寫作,怎能發現這種因緣巧合呢﹖
整天伏在竹床上寫作,確是單調孤獨的,但組合那些文字,人物,表情,慾望,從無到有或從有到無,常常只是一念之間;或甚至只是一瞬之間。寫作的過程,奇妙得像玩魔術,神秘,緊張,刺激,怎會枯燥呢﹖
我租的房間,面對一道老舊的暗紅磚牆,牆縫裡密生著毛絨絨的青苔,牆頭攀出手臂粗壯的茄苳枝椏,偶有麻雀家族在枝頭吱吱喳喳道東說西,此外沒有任何人來問我每日在家寫些什麼。那種自由的感覺,是一種神奇的力量,有時早上起床開始寫一篇小說,中午去永和豆漿旁邊吃麵,就把寫好的小說投入路口的郵筒;過了一個禮拜,小說就在副刊登出來了。
那時十七巷巷尾住著曾在南京辦《救國日報》的龔徳柏先生,有時我拿著信封出門,看到他也拿著一個信封,仙風道骨飄然而過,大概也是寫好了稿子要去投寄吧﹖他那時已七十多歲了,一把灰白美髯配銀髮,穿一襲深藍長袍,一雙黑布包鞋,低著頭,心事重重的往前走。他慢慢的走,我慢慢的走在他的後面。他不知道身後的我。我是在重慶南路書店免費閱讀時,從作者簡介的照片認出了他。等他把信封投入郵筒轉身走了,我才去投入我的信封。一個可敬的、筆耕數十年的長者,沉默,而且陌生。然而走在他的後面,每一次我都有一種追隨者的孺慕與感動。
5.
我們嘻嘻哈哈去坐往宜蘭的公路局,到小格頭那一站下車。越過山坡穿過樹叢跨過斷崖,二十八個人沿路唱歌說笑聊天。忽高忽低跋涉了兩個小時,汗水淋漓的抵達了北勢溪上游的鷺鷥潭。林懷民、丘延亮、桑品載、蒙紹、楊蔚、王葆生等會游泳的,都光著上身穿著內褲跳入了溪裡,一時水聲喧嘩水花四濺。不會游泳的朱西寧、劉慕沙、司馬中原、魏子雲、段彩華、蔡文甫、瓊瑤、王令嫻、朱橋等人,坐在河灘上繼續唱歌聊天。清澄的溪水在五月的陽光裡綠得發亮,雪白的鷺鷥在松林間悠閒飛舞。鷺鷥潭,一個白得最白綠得最綠的幽谷,在那裡,二十一歲的我,要結婚了。
《皇冠》主編陳麗華和發行部的楊兆青,在河灘上鋪了兩條塑膠布,撿了幾個石頭壓住,然後從籃子裡拿出餐點、草莓酒、杯子、結婚証書等等。為我安排婚禮的平先生,在一旁細心的檢視,把桑品載舉了一路的兩支包了紅紙的竹筒分插兩旁,慎重的點起了紅燭,然後以主人的身分開始分配任務︰男方主婚人魏子雲、女方主婚人瓊瑤;證婚人朱西寧;介紹人段彩華、張時;男女儐相王葆生、張菱舲;司儀桂漢章。
「喂,要開始囉,」平時溫文優雅的平先生,對著溪裡幾條好漢扯開嗓門大喊︰「你們趕快上來啊﹗」
一九六五年五月九日下午一時,好漢們的上身映著水光,內褲還滴溜著水珠,我穿著一件金黃底色斜插幾枝鮮紅玫瑰的無袖洋裝,捧一把沿路採來的金黃馬纓丹,赤足站在瓊瑤與張菱舲之間。新郎楊蔚站在魏子雲與王葆生之間。朱西寧站在我們六人的中間。於是司儀開始唱名,証婚人致辭,介紹人說些無關事實的介紹辭,主婚人致謝辭。然後司儀大聲說道︰「新郎新娘喝交杯酒﹗」於是我與《聯合報》記者楊蔚,轉過身子,舉起杯子,喝了我們的交杯酒。
午後我們又跋涉兩小時,到小格頭坐公路局回台北。傍晚回到永和中興街,買了半個西瓜。吃完了西瓜,我們就累得睡著了。
那天是在綠島坐過十年政治牢的新郎的三十八歲生日。沒有生日蛋糕也沒有結婚喜宴。他的老家在山東,與家人音訊斷絕。我的老家在雲林,爸爸來信說,結完婚帶回來見見親戚,一起吃頓飯吧。爸爸與我們一樣,都不喜歡喧嘩的婚宴。
6.
一九七一年,鷺鷥潭繼續白得最白,綠得最綠。
秋天來時,帶著兩個孩子,我回到了永定,結束了婚姻。
一九八七年,翡翠水庫完工,北勢溪上游沉入庫底。
鷺鷥潭已經沒有了﹗
4278字/2004.4月1日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第8期發表
獲九歌版二00四年年度散文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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