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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隔壁親家》自序:在小說藝術上繳白卷的原因
文 / 廖蕾夫
民國六十九年,我第二度獲得聯合報小說獎,主辦單位聯合副刊慎重其事,精心策畫頒獎事宜,記得除了聘請攝影師專程來家裡拍照外,還設計了「我的小說觀」專題,要每一個得獎人寫一則對小說藝術認知的精言警句,展示在頒獎會場。
接到這個通知後,我翻來覆去地思考小說對自己的意義。苦思的結果,得到的是一片澄澈空白。截稿前,勉強擠出一句:小說是想像的花朵。寄出去後,愈想愈覺得這句話沒頭沒腦,心裡也就愈難過。頒獎那天,到了會場,忐忑不安地想看個究竟,幸好是聯副主編,也是詩人的瘂弦,加了一句:同情是想像的基礎。合起來就是:同情是想像的基礎,小說是想像的花朵。配上尤聰貴的插畫,乍看之下,還滿像一回事,也就寬心了。
不過,當我看到其他得獎人的佳句,如「小說正如人生,總是無可奈何」之類時,又是羨慕,又是羞赧,自嘆文思實在太涸乏蹇澀了。我從幼小就有很多夢想,但卻苦無行雲流水般的彩筆記錄下來。這些夢想,大都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煙消雲散,想起來不免有一絲的悵惘。年長以後,或許是曾經修習歷史和新聞的緣故,無端地養成一種近乎狂熱的關懷和使命感,對大環境戰禍雜亂和小環境變遷無常中併發的不公道,格外留意,日積月累,蘊蓄在內心的不平,不免衍化成喋喋不休的議論,在課堂上,在同儕間,雖未及於奔走呼號,但卻也聲嘶力竭。議論的傾洩,有如對靈魂的清洗,不知不覺中,亦把悲憫與豪情蝕耗殆盡,殘存的僅是一絲絲對童騃、對鄉土的眷戀,心有不忍,就提起艱澀的筆把它記錄下來。這就是《隔壁親家》這個集子裡幾篇小說的由來。
在嘗試寫小說的摸索過程,我體會到想像必然受到經驗羈絆的宿命,想像的紙鳶定有一絲繫於經驗的磐石,否則將茫茫渺渺,不知所始所終。由此觀之,故鄉是我小說的宿命。我生長在蘭陽平原的近山地帶,在稚幼的眼中,那是一望無垠的土地,赤足的童年,像一株栽植在泥壤中,但卻又會移動的植物,不識不知,無求無欲。
回憶中,最令我縈懷的故鄉景致,竟是仰躺在山花怒放的丘崗眺望氤氳中龜嶼的遐思,是斜倚在秋穫稻稈堆凝視暮色中候鳥的渺遠,是奔躍在夏日午後田野上為西北雨追逐的急促……這永遠汲之不盡的吉光片羽,在我混跡滾滾紅塵,日夜為稻粱謀的日子裡,竟成為遁逃凡俗的另一個空間。若說寫小說要有什麼靈感,要有什麼創作動力,那麼毫無疑問的,在蘭陽平原上的時光,就是這個集子的主要牽引力量。在這個集子裡,有幾篇小說是用閩南語來敘述故事,所以我也曾一度被列入鄉土作家的行列。我一直認為,鄉土文學如浪潮般的湧現,是有其軌跡可尋的。台灣光復後接受普及化教育而成長的一代,到了創作的年齡,用他們因農作而粗糙的手,握筆描繪他們最熟悉的世界,自然對貧血虛矯的文壇引發強烈的震撼。就如同一個膚色黝黑、衫褲簡樸卻充滿生命力的村野少年驀然出現,面目蒼白、衣冠楚楚而喜作無病呻吟的文藝青年只有自慚形穢了。事實上,我認為一篇小說是否生動鮮活,引人共鳴,完全取決於小說語言的選擇,用小說人物的語言來寫小說,是我奉行不貳的準則,至於被歸類為哪一種作家,則屬無關緊要了。
在我小說創作的歷程中,有兩位先生或多或少地給我啟發和鼓勵,也許他們一無所悉,但是我卻不敢稍忘。在少得可憐的作品中,多少有一些他們的影子存在,他們就是黃春明和馬各。黃春明是我在廣興國民小學就讀時的老師。當我站在操場邊的木麻黃樹下時,眼中的他是驍勇的運動健將;當我豕突在躲避球的大混戰中,眼中的他是頑皮的大玩伴;當我蹲在焚化爐灰燼旁烤番薯時,眼中的他是慈祥的兄長。童騃的心靈中,怎麼也不曾想到他日後會是一個寫小說的,而且還是頗有名氣的小說家。 記得民國五十七年夏天,我從羅東來到台北參加大專聯考,在寄宿的地方,意外看到黑色封面的《草原》雜誌,刊載了黃春明的小說〈癬〉,讀了以後大吃一驚,沒想到父兄閨房情事,在他的筆下竟是一篇絕妙的小說。隨著黃春明文名的鵲起,我不僅更加留意他的作品,漸漸地也在友朋之間以曾為黃春明的學生為榮。黃春明小說裡的人物,幾乎都是我童年時代身邊的鄉親,像打鑼的憨欽仔,全家生癬的江阿發,老木匠的徒弟阿倉,妓女梅子,廣告的坤樹,還有老農甘庚伯、青番公……都和我一同在蘭陽平原生活過。我彷彿曾有這樣的幻覺:當打鑼的憨欽仔在小鎮南門的茄冬樹下,自告奮勇地用掃把頭敲打棺材店的棺材時,我正在對街鎮立圖書館中,放下手中章回小說,把痠疲的眼睛朝窗外一瞥。毫無疑問地,黃春明的小說拓展了我對小說認知的空間,讓我了解即使是世間最平凡、最卑微的,如打鑼的憨欽仔,也能成為一篇精采小說中鮮活的主人翁。等到後來,我拜讀了文學名著,如瑪拉末(Bernard Malamud)的夥計(The Assistant)時,也就絲毫不以為奇了。
除了黃春明外,另一個就是馬各。馬各就是駱學良。對我來說,駱學良曾是一家大報社裡的副刊主編,遙遠而陌生。但是,在我和他初次見面後,卻不自禁地油然興起有朝一日定要將小說結集出版的念頭,同時暗自許諾要將這本小說集獻給他││一個僅見過一次面的人。如今小說集出版了,遺憾的是整整遲了十年。民國六十三年,我預官退伍後,到木柵念研究所。忙碌的學校生活並未馬上沖散軍旅的回憶,對一年十個月的少尉見習官生涯,始終難以忘懷。閒暇時,一群被充員兵謔稱為「老芋仔」的資深士官的影像謦欬,老是在心頭翻騰。從通鋪共眠到赤身共浴,朝夕相處,一個見習官的心靈是無法體會到他們所背負的人間蒼涼,但是,從他們因思鄉而扭曲的臉龐,我卻澄澈地看到大時代的流離苦難。悲憫和不平的醞釀,在一個狂醉的夜晚,我舖了稿紙,提起筆,把他們的點點滴滴寫了出來,就這是〈見習官〉這篇小說的緣起,也是我嘗試寫小說的開始。在寫寫停停的情況下,〈見習官〉總算脫稿,那時是民國六十五年,聯合報正為紀念創刊二十五周年,舉辦第一屆小說獎徵文活動,我就把它投寄。六十五年時,我為學業和生計日夜奔波,所以,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。有一天,突然接到聯副一通電話,說主編馬各先生要和我談談,約在光復北路一家西餐館見面。我如約前往,見面時,發現來者不只是馬各,而是聯副的同仁都到齊了。記得那是一頓非常正式的西餐,在強冷的空調中,我手足無措地動著刀叉。初次見面的馬各,給我的印象是:有個蒼白而瘦削的臉龐,留著短髭,很有文人雅士的氣質。他一再稱讚我小說寫得很好,很有這方面的才華,要我繼續寫,不要氣餒。後來,我才知道〈見習官〉這篇小說,因為某些原因,不僅落選了,而且將要被退稿,馬各擔心我會因此而斷絕了寫小說的念頭,所以特別安排了這場聚會,讓我認識聯副的同仁,藉以鼓勵我。馬各的擔心,也正是我的弱點。如果不是馬各的盛情和鼓勵,我可能會像鬥敗失聲的畫眉,再也不會提筆寫小說了。一個素昧平生的副刊主編,慨然地對我第一篇作品的肯定,使在芸芸眾生中擺盪於理想和現實的我,得到莫大的感動,以後,斷斷續續地再寫了幾篇小說,正是今天收在這個集子裡的,都是承受馬各先生的澤被而寫成。因此,我要虔敬地說:謹將此書獻給馬各先生。

十年前,我曾經在〈隔壁親家〉的得獎感言中寫道:說來慚愧,書念了近二十年,卻不知廢寢忘食是怎麼樣的滋味,直到開始寫小說,才漸漸地領略到這種晨昏顛倒的樂趣,每回執筆寫小說,總是整個心思「移情」到故事裡,精神不知不覺地變得恍恍惚惚起來,行為處事不免出差錯,而這對於教書又兼有行政工作的正式生活,是不容許的,所以每年只有在暑、寒假才敢讓自己「恍惚」起來。那個時候,我用這個說詞來解釋自己小說作品稀少的原因,自以為理由充分,還不免沾沾自喜。
十年之後,我終於真正找出自己在小說藝術上繳白卷的原因,而這個領悟,意外的竟是來自辦公室旁的街樹。我辦公室附近的街道,有一行行榕樹,濃密的枝葉,如傘般覆蓋,綠意盎然。我每回經過,都忍不住多望幾眼。去年夏天,颱風肆虐台北盆地,那一行行的榕樹被颳得東倒西歪,這時,我才發現它們的根柢是何等的短淺!在軟紅十丈的台北,我想自己已漸漸地像那一行行的榕樹而不自知,外表光鮮抖擻,而根柢卻是越來越短淺。我想,這才是我寫不出小說的真正原因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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